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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知河 2

2

这一梦比他预料的要长。
张佳乐仰面朝天盯着拔步床的帐顶,默默得出了这个结论。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不过看床前一地如烟的暮色,这会儿已近黄昏,他却不觉得饿——想必也没睡多久。
他坐起来,熟门熟路拿起搭在床头的长衫往身上一裹,衣裳浆洗得干干净净,簇新的过一水洗成微旧,挨上皮肤时暖和柔顺如一只小心翼翼掌心,无声处透着体贴,他也不在意,就像根本不在意自己裸着身子在一张陌生床铺上醒来。一边系着带子,他下了床,小院里一派理所应然的花木葱茏,青翠雅致,院里院外一片清静。
也只有他这样的高手,才能自那静里听出另一股理所应然——百密无疏算无遗策。
“微草,好。”他自言自语不知想对谁说,光着脚在屋里转了几圈,发觉桌上连把茶壶都无,有人显然算准了他的毛病,连口冷茶都不打算让他喝。
他气得原地转了两个圈,“小王!王杰希!王大眼!我他妈饿了!”
屋角专供窃听的铜管渗出一丝异样响动,尽头想必已经手忙脚乱。张佳乐嘿嘿笑了几声,无端有点开心,“王大眼,王大眼,我让你装。”他爬回床上,咕咕哝哝地满床找自己的东西,他的剑,他的弩和箭,他装暗器的革囊和手套,一切都好好地堆在枕边,知道他一醒来就看得到才安心。一只人人都惯带的荷包塞在枕下,上面绣着百蝶穿花,手工非常好,只是旧了,还扎染似的泛着一半绛色,就像那些蝴蝶挣扎着翅膀淹在血海里,有拼命的意味。
他瞪着眼看那只荷包看了很久,终于伸手过去捏了捏,手指尖有点抖。
门开了,少年端着杯盘吃食进来,脸色怯怯地看了他一眼,声音很小,“前辈。”
张佳乐言简意赅,“小王疯了。”
高英杰一时跟不上他思路,“……啊?”
“微草少掌门端茶送饭?折死我了,妈的,他这是存心咒我们霸图今年又拿不到天下第一,用心何其毒也。”
唠唠叨叨地,他坐下来抄起筷子就吃,一点不管少年张口结舌,最后高英杰终于放弃了,规规矩矩地给他倒了杯暖茶,“前辈。”
“啊?”
“那个……”
“想问那小孩的事儿吗?叫什么来的?乔一帆?去哪里不好,怎么就跟了叶不修呢?兴欣满门没有一个好东西,我跟你说,他们家有几个妹子是美得很,可是年轻人嘛,眼光要放长远……”
“前辈。”
截然不同语气之下,前百花谷主差点噎到,咬着筷尖抬起头,“啥?”
王杰希不知几时进了门,逆光负手而立,一袭缥白长衫衬得身形隽秀如美玉屏风,阴影里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,也几乎看不出单侧眼罩。
“英杰只是想说你没穿鞋。”
张佳乐很泄气,啪地放下筷子,“我不吃了。”
高英杰转身就跑,王杰希不置可否,他动作很慢,无论是走过来,走到床边,还是捡起那双看似只合在屋里穿的柔软丝履,再走回到张佳乐身边弯身半跪下来,轻轻拾起他一只赤裸脚踝。
掌心温热,鞋底微凉。
“我踢你哦,小王。”
王杰希不为所动,像这举动再天经地义不过,他替张佳乐套好鞋子,径自坐到一边,“真不吃了?上次你还赞这厨子不错。”
张佳乐非常果断,“你记错了,小王,你老了,啧啧。”
“你觉得如何?”
被无视了,他也没什么反应,活动着胳膊腿儿,一不留神衣襟差点敞开,毛手毛脚又重新系好,他叹了口气,“我睡了多久?”
“四天。”
他吓了一跳,“四天?我辟谷了?!”否则怎么没饿到张牙舞爪?
王杰希别开脸不想理他,张佳乐四天前赶来微草时的模样,他确信连他自己都不想记起来。

高英杰远远站住,喘了口气,跑出院子时他差点连轻功都用上,浑忘了会不会被师父斥为失仪。再跟那间屋里呆下去,他觉得自己都要不正常了。
四天前他亲眼见着张佳乐一骑腾尘地杀上中草堂,来势汹汹,要不是单枪匹马,简直让人以为霸气雄图同微草翻了脸,这是要来灭门。微草掌门早就得到消息,于楼台上面无表情袖手迎风而立,放任那匹黑骢一鼓作气冲到楼下,张佳乐抬起汗湿的雪白脸孔对他恶狠狠一笑,“嘿,小王,王八蛋。”
然后他就从马背上滑了下去。
高英杰根本没看清自家师父如何掠下重楼到了张佳乐身边,轻轻将昏迷不醒的人接在怀里,四月天,张佳乐还裹着件绿沉的丝毡风氅,衬得眉目更黑皮子更白,活像只南国的异鸟,只差喙上一点血样的红。他嘴唇白得快跟脸颊一个色了。王杰希抱着他,只觉得这个人软洋洋毛茸茸的,十分不堪一击。虽然他完全不确定张佳乐这是不是装的。
他门户大开,如果这是装的,张佳乐一剑正好穿他个透心凉。他当然知道张佳乐左手里那柄短剑,虽然江湖上更出名的是他右手的弩,有妖弩之称的猎寻,年轻的百花谷主不仅使得一手好暗器,弓弩和轻功也是双绝。
但最为人所知的,大概还是繁花血景。即使他自己都不希望别人记得和想起。
想着这些时王杰希已经把他抱进了后院,高英杰熟门熟路陪着。房间是早就备好的,说一如既往有点奇怪,但也不是第一次了,张佳乐这么闯上门来,直奔王杰希,眼睛里一股仇恨与无奈的意头,是极渴的人对着清凉鸩酒才有的那种疯狂,一线生机之后就是永堕阿鼻地狱。
这一看就是有病。
通常王杰希会让爱徒留在身边,言传身教,对着床上这大好病例,但张佳乐例外。高英杰不想知道那是为什么,师父做事自有理由。虽然假若方士谦仍在,必然不准,天下之盟九州论剑,今年比武在即,微草一派掌门,不该在这个时候耗损功力替人医病,何况找上门来的还是霸图四主君之一,怎么想都是一出过分华丽的苦肉计。
张佳乐这一睡就睡了四天,期间王杰希也并非寸步不离,只不过一天两遍贴身服侍不曾假手他人,他睡得像个死人,也到底不是只蝉能吸风饮露。高英杰把牛乳调了蜂蜜再加药材,看着自己师父亲手用银匙一点点饮他,熟练得跟照料幼年发烧的自己没甚区别。
他不怀疑王杰希如果养只猫,也能照顾得如此细心。
这时王杰希回头问他,“他给你的那颗珠子呢?拿过来。”

被张佳乐放回去之后,高英杰就一五一十全数告诉了他,包括这没什么正经的前辈莫名其妙扔来的见面礼——这就更奇怪了,高英杰想。
毕竟他们已不是初见。
王杰希拈着那颗红珠看了半晌,没说什么,只叹口气叫他收好。少年睡前把玩过几回,看不出门道,只觉凉阴阴的攥在手里也很有趣。一夜他忘了放回匣子,夜半惊梦,却于月光下偶然瞥见那珠子里一点幽光浮动,凛冽如眼。
他当然不怕这个,反而觉出了一点趣味,托起来细细端详,又什么都看不见了。那夜是下弦月,月色冰针似的直透进来,他觉得珠子里似乎有些笔划。
珠中有隐字,欲辨不成书。*
略诡异。

这会儿王杰希叫他取来,他乖乖奉上,看着师父毫不犹豫从床头那一堆衣裳里摸出只刺绣荷包,把珠子塞进去,对徒弟摇头,“就当没这事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少年忍了半晌,忍到王杰希都替他忍无可忍,“想知道他怎么了?”
去年,同季同时,他一样闯到微草,也一样气息奄奄昏睡如死,醒来后又活蹦乱跳得叫人头痛。
那时他就见过你也逗你玩耍,今年五派比肩切磋,他却半点不记得你。
前年也是一样。
高英杰手脚冰凉,“张佳乐前辈这三年来……都是这样吗?”
他记忆新了多少旧了多少,哪些真正入于他眼存于他心?一年一年,他进了这岁月时光的盘丝螺旋阵,把自己活成个不知所以的人。
“师父,”他叫了王杰希一声,声音越扣越低,“前辈他这样……是您做的吗?”
王杰希缓缓抬眼,他睫毛不浓却极长,剔透玲珑地掩映了静水无波的眼神,春阳暖烈柔艳,梳开了表情里一丝冷意,侧颜显得有点纤细。
他抬手按住左眼上终久不摘的黑缎眼罩,淡淡答了声,“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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