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知河 之 春修罗 第二部 月轮拾碧 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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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2
李轩掌心笼着一盏油灯，十指成团忽上忽下捋个没完，仿佛甚是好玩，一眼都不看坐在床边的吴羽策。
床上妇人急急地喘了几口气，清醒过来，猛然又瞧见他两个，人都不会动了。
李轩叹了口气，一回头，“嬷嬷啊。”
妇人看真了他那双眼睛，顿时又是一抽搐，两眼翻白向上直插过去，吴羽策倏地起身扶住，掌心压住后心稍稍送入一点内力，好容易没又让老妇人厥倒当场。
他也轻声叫了句，“嬷嬷。”
嬷嬷……我是阿策啊。
李轩掩着脸继续玩火，一句一句扔着风凉话，“鬼不会长啊，您看真了，他都长这么大了，必不是鬼嘛。”
嬷嬷依言盯着吴羽策瞧了半晌，吴羽策一脸冰冷由她盯着，只觉背上一阵寒战像给百爪蜘蛛勾着，一刺一刺恐怖地爬上来，直奔着脊柱深处死死地钉进去。
李轩在他身后笑了一声，放下灯盏，抄手入袖，紫纱袍子映着灯火，莹莹透光，也透出他指尖吊着一串什么轻轻摇晃。老嬷嬷目光给他手势一带，脸色顿时逼成青灰，抖索着嘴唇半晌吐出一句：
“策哥儿啊……”
策哥儿，当年给你下药的当真不是我，冤有头债有主……“是人是鬼，你都莫要找错了人呀！”
她一句凄厉喊出来，吴羽策半点反应都无，李轩手一收，屏息跳到身边，“……阿策。”
那只冷冷的蛛盘在筋络血脉深处，指爪死死掐着一呼一吸，锁紧了骨肉肌肤。
“害你的真不是我！真不是我啊……”
他们都那样说，说你这孩子生有异兆，生辰不吉，男生女相，注定了克父克母……大夫人死得早，老爷又逐年神智昏沉，渐渐不通人事，不就是明证？
李轩突兀地问了句，“你们收了他多少？”
吴羽策猛一回头，李轩顺势搂住他，抿抿嘴，“那老鬼给了你们多少，是银子是金子还是什么宝贝——嬷嬷可知道么？”
“……李轩你说什么。”
他叹了口气，挑眉的姿势里几乎带了一丝戏谑的怜惜，“阿策呀。”
阿策我不是早同你讲了，你有事不肯给我知道，我更有事不肯给你知道……
“可你早晚会知道的。”李轩耸耸肩，“阿策你倒也不必太怪那老鬼，以你当年处境，就算不落了他算计，只怕留在这宅子里，还更倒霉得多哩。”
子爵嫡子，双亲无靠，你拿什么去斗你那个拖家带口的庶出大哥，能不死不伤地长到六岁，都算赚了……
“李轩！”
“我说，我说。”
他一伸手捏住吴羽策下颏，轻轻抬高，碾玉观音似的尖尖脸孔半边映在灯下，光泽柔润惊人冶艳，李轩聚精会神看了会儿，微微叹口气，“阿策你知道么，你这张脸，跟老鬼年轻时的画像，少说有五分像。”
所以你当年被灌了药活埋，又给香隐空自坟里拖出来——你真以为那是个偶然？
大逢山从不收人间客，虚空又哪儿有活人？你问大逢山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而你又算个什么——虚空鬼域人间幻世，异能异相者人才济济，你觉不出自个儿有何异处……
“就因为你是阿策。”李轩轻声说，“阿策你……现在晓得了？”
香隐空为何带你回来，又为何特意把你扔给我……
不为别的，只为你是吴羽策，这玲珑精艳容色，八年前就令他讶然如斯。
香隐空和李焉。
你和我。
你是他带回来给了我的。就像他香隐空从来认定了自己是李焉的。
重重一耳光掴得他脸孔一歪，李轩动都没动，侧回头重新对他笑了笑，“阿策呀……这回，你都晓得了。”
——现在你还想不想要我好好活着了？
吴羽策直直盯着他，瞳孔黑得发蓝，眼白一片血红。
——“你竟也长这么好。”
阿萝那惨丽嗓音一半惊异一半满意，习习绕在耳边。
——“再过十二年，这虚空鬼域，又该是怎么一番腥风血雨？”
李轩耸耸肩，“嬷嬷想必是知道的，当年吴大少爷一则缺钱花花，二则也容不得这个异母弟弟，趁机做这笔买卖，既除了眼中钉又得了笔花销，也算一石二鸟。”
老嬷嬷缩在床角盯他，眼神里除了恐惧更多求恳，他只作看不见。
“奈何杯水车薪，老鬼给的再多，也不够阿策你那大哥这些年败的……八年了，人是早都散净了，只剩这宅子带不来背不去，多得当年剩的几个老人，还肯留下来守着——倒也是，总算有片瓦遮头，好过再出去寄人篱下。”
他冲床上点点头，“委屈嬷嬷还住这房子里，倒不怕我阿策当真化了鬼，半夜回来哭冷哭疼？”
“李轩你闭嘴。”
李轩微笑，“话都说到这个份上，多一句少一句，有什么要紧。”
吴羽策忽然一抬眼，“你能不能闭嘴。”
灯芯两朵烛花并蒂，啪一声炸出白亮亮火星，灯焰狠狠一抖，非但没亮，反而阴阴地熄了。
暴雨如铺天老银缎帘，阴惨惨地洒得窗外伸手不见五指，整间屋子似封在哪个怪物的袖里，一片妖异洪荒。
吴羽策一双眼在暗里亮得如星欺月，像碾碎了又嵌上的两片水晶。
“唔，这家里便没人有那个闲心顾着你。”李轩细细地说，“阿策你便认了罢——你说我为什么不想你回来。”
……又何其渴望带你回来。
你说你不愿被诓被哄被瞒被骗，我给你一个真切——你就捱得起么？
“阿策你恨不恨？恨不恨？”
这家里没人为你，没人护你，就算你来了我虚空，老鬼也不是顾着你为着你，才带你回大逢山。这世上就没人是为你着想过——“你恨么？”
话没别的好说，你就是没人肯要，有人肯舍，活生生被人左右，又给人拗折了的。甭管你原本有心有权有资格有可能长成什么模样，而今你都只能是吴羽策。
就这么样儿的一个吴羽策。
惊雷破空，一记又一记砸在屋顶，李轩一眨不眨盯着吴羽策那双眸子，盯久了觉得窗外苍白闪电似乎都染了血光。他眼前的吴羽策一动不动，从前他就有这个感觉——吴羽策还是脾气暴些的好，否则长得太好看又太安静，就不太像个活的。
眉目如画，唇颊如刻，多少美艳都是冶丽画皮上的笔墨，仿佛指尖轻轻一触，就能蹭掉了色。
这画皮娃娃突然冲他笑了笑，李轩无端唰一下冷了半截，汗毛直竖。
“……恨不恨？”
他听上去像给醇酒灌钝了嗓子，依稀透出沙哑柔媚的一句：
“关你屁事。”
李轩刚怔了一怔，吴羽策转身几步已绕过他，开门就走，雨声猛然涌入屋内，惊醒了昏沉诡异气氛。
“阿策你……下着雨呢！”
就这么一顿，眼前已没了人影，李轩猛地跳起来，“我靠！”
一拧身掠下台阶，雨幕中勉强辨出方向，他飞奔过去拼了命地追，吴羽策拔足狂奔，俨然尽了全力，这一会儿已差点教他跟不上。李轩连叫苦都没余裕，恨不得吃奶力气都使出来才跟上他，追到跟前竭力伸手去逮他，“阿策！”
吴羽策抬手就要拔剑，幸亏李轩早熟了他那手势，借着一停的功夫，先下手为强，手臂一曲撞上他肘弯麻筋，顺势滑上去扣住肩头，脚下使个绊子，不管不顾合身就缠上去。
扑通一声，俩人绞在一起摔进满地泥泞水洼，又给滔天大雨浇个透心凉。
李轩按着他，不管不顾先扯下剑鞘一把扔开，吴羽策狂暴起来他竟都有些抓不住，力不从心时又挨了几下子，给吴羽策挣扎起来翻到上面，压着他挥拳就揍，一个愣神已经被占了上风。
虽然都没空笑，他却忍不住又笑了。
“对，想打就打，”他喃喃说，“反正我又不怕，总好过你折腾别人。”
